【體路 X Junior】10月初天氣酷熱依然，跑道被午後的陽光猛烈照射，泰坦地上泛起一陣熱暈。運動場外高樓林立，天際遊雲孤飛，剛好又遮去半邊太陽，在相機觀景器中的模糊與虛實間，在陰暗與日曬處的界線上，吳家鋒就在面前颯颯跑過。這條陰晴相隔的跑道，28歲的他不知跑過無數遍，他被影子追趕着，同時也在追趕前人的影子。
2010年，徐志豪在100米跑創10秒28，打破名將蔣偉洪保持10年的10秒37男子香港紀錄，那時僅得17歲的吳家鋒只作壁上觀，在一片讚嘆聲中，他心雄許諾，「我遲啲都要破。」粵語的「啲」字耐人尋味又可堪玩味，本義謂「些許」，但其實只是不定量的虛數。初出茅蘆的吳家鋒10年前平地一聲雷，2011年城運會跑10秒40奪銀，同年在港又超風速跑10秒32，然後他再入選4X100米接力隊，去盡2012年倫敦奧運、2013年遼寧全運、2014年仁川亞運，他體格上乘，人人預測假以時日他必登上香港飛人之位。
2015年，他跑出10秒39，事隔四年再創個人最佳。
2016年。
2017年，他擺脫阿基里斯腱傷患困擾，成績一舉提升至10秒31。
2018年。
2019年。
2020年。
在運動場拍攝過後，我倆轉至對面商場裡的冰室邊吃下午茶邊訪問，我們談傷患說刮痧、聊日本隊評蘇炳添，室內無間斷播著90年代流行歌，途中忽爾奏起Beyond的《大地》：
「唏噓的感慨一年年，但日落日出永沒變遷。」
日落日出了三千晝夜，時間快轉至2021年，昔日躊躇滿志的新星踏入28歲，九月他終於在香港田徑系列賽第四站跑出10秒28，平了徐志豪的舊港績。從10秒40跑至10秒28，這0.12秒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，卻足足花上他超過十載時光去追來，「成10年喇終於得喇，10年都幾耐呀可？」他說罷咯咯笑起來，這笑或許是唏噓的感慨和無奈，但肯定是放下心頭大石的解脫。
吳家鋒心頭的重一來是「飛人」名銜。談田徑，人人總是聚焦短跑場上的疾如雷電的身影，渴求最純綷的速度，「無形中會有啲壓力，但過咗個位就釋放晒，就算冇話刻意諗，咁多堂訓練、咁多場比賽都係想跑好啫，但永遠都爭啲爭啲。」飛人的牽絆重之又重，但他形容衝線一刻瞥見電子板顯示「10秒25」（拉線前的時間），頓時感到渾身輕爽，「唔係講緊輕浮，係覺得ok喎可以放鬆去跑，知道咗自己底線未係好差，未去到要退役。」
曾經想到退役，全因傷病拖累。過去五六年阿基里斯腱輕微撕裂的痛如夢魘纏繞，先是右腳受傷，2016年年底注射過高濃度血小板血清（PRP）以為一了百了，一年過後痛楚再次叩門，「18年亞運之後最想放棄，腳又唔好，亞運接力嘅成績又超差，嗰年係最灰心，因為隻腳好差，跑每一步都好痛 ，好似就斷咁樣，諗過不如索性斷咗佢算啦。」久經治療，才剛解決右腳問題，去年左腳的傷患接踵而來，但今次他處之泰然，「我說服自己適應咗佢，傷係麻煩，但我覺得要正面啲面對，呢個『正面』唔係話吹水㗎，真係要積極去睇，搵唔同方法囉，啲人話熱敷，其實每個人唔同，所以要逐樣試。我試咗好多嘢呀，中醫叫我敷藥過夜我又敷，但都冇乜用，我原來淨係受刮痧，等佢啲血行得好啲，再食多啲膠原蛋白，同埋訓練做手段，又要夠休息。」傷病反覆來襲會否影響心理？他斷然搖頭，「傷患係好痛，但唔及跑唔到好成績嘅痛。」
磨劍10年，肉體的痛和成績的壓力堆疊出一層層的重負，但吳家鋒把包袱扛在肩上，自知一步一步走來絕非空白，歷練反使他越發輕省，「成績係遲咗嘅，但我得著多咗，如果我2012年、2013年就破紀錄，我未必會堅持到而家，因為得來不易先會繼續學唔同嘅嘢，起碼知道阿基里斯腱有問題會點處理，多咗呢方面嘅知識；如果一早破咗，之後對腳先出問題，我可能會就咁選擇退役，因為覺得都已經完成咗目標。」相對球類比賽要與對手較勁，短跑純屬與分秒競爭，即使多年來10秒28的門檻如海市蜃樓般似近還遠，但吳家鋒深信時間從不騙人，「我唔灰，經驗嚟㗎嘛，繼續努力囉，過唔到就係過唔到，你跑10秒3就係10秒3，就算畀你有9秒9嘅能力，但係你跑10秒3，咁你都依然都係10秒3。」
觀眾眼中的100米轉眼便過，但為求跑快0.1秒，在吳家鋒眼中卻是漫長的學習和爭戰，「睇落好簡單都係一齊衝，喂邊有咁簡單呀！好忙㗎嗰十秒。」起跑、加速、途中、衝刺，四段各有不同，換氣時機尤其講究，即使跑姿節奏拿挰得宜，起跑又曾教吳家鋒頭痛不已，「以前唔識起跑，用唔到力好頭痕，點解會咁？明明角度啱喎，好糾結，呢種辛苦反而唔係衝廿個100米嘅辛苦，身體攰你捱過今晚，聽朝最多都係攰攰哋，但係唔似得好想起好個跑，但一直都起唔到嗰種痛苦。」想起出道時年輕力壯，吳家鋒笑說「衝到尾冇問題呀，但係冇技術吖嘛」。就如眼前的菠蘿包和凍檸茶一樣，麵團須經發酵，茶底亦要一沖二焗三撞，世間事絕無一蹴而就，唯有把一點一滴的成果累積，才能拼砌出今日的突破，「好多技術嘢係要磨，個動作你磨三個月不知不覺就做到，但呢個動作只係開始，從而令下一步更加好。十年時間都有啲耐嘅，你睇落好簡單好容易，後面冇人知係用咗好多苦功同時間。」
我入神上了一課短跑入門，正欲喝下最後一口凍檸茶埋單之際，他若有所思開口說道：「其實我覺得我阿sir仲偉大。」吳家鋒12年前師承畢國偉，教練紅褲子出身，心懷一腔田徑熱誠兼職授徒，吳家鋒說有些教練投身田徑數十載，既有想法根深蒂固，但畢sir卻願意投放心機和時間，因材施教，與學生鑽研新技術，「最感動係佢真係會為我哋去增長短跑知識，呢樣真係好難，因為佢讀咗個牌，已經有一套睇法。有時我提出啲嘢佢唔會即刻答我，佢唔出聲，但佢真係用心聽，返去再諗過。例如星期一我講完，星期五佢會無啦啦爆一句嘢出嚟叫我點點點。」
吳家鋒平港績當日，畢sir在看台上見證徒弟追風，賽後兩人相見，第一句卻是「跑得差」，「我自己都知，所以出成績有啲驚訝，起跑係OK，但去到後面就好緊。啱啱跑完都分析咗兩樣嘢一定要改。」很多年前他對記者說過夢想挑戰港績，再破其時的10秒16中國紀錄；至今前者已達，他另外心願躋身亞運決賽，並入圍2024年巴黎奧運，唯獨中國紀錄已被蘇炳添大幅改寫，「佢跑9秒83，咁我自己跑10秒13都好吖。」
他又跟我提起一個舊夢，「我有晚夢見自己跑9秒87，嘩，好開心，真係瞓醒都仲笑緊。」你笑他痴人說夢，但幾年前誰又想過「蘇飛人」會跑出如此成績？
圖、文：洪量丰
原文刊登於Sportsroad Junior Issue#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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