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體路專訪】旁觀者看射箭,來來去去也是張弓搭箭,射手一字排開放矢,嗖嗖嗖嗖,箭袋矢盡又是一輪;然而在當局者眼中,體能、技術環環緊扣,心態尤為重要,一次失手差之毫釐,隨時又會引發心理雪崩,東京殘奧港隊射箭代表危家銓說關鍵時刻切忌沉溺於得失之中,「呢一箭射得低分都唔好理佢,因為箭出咗去我都補救唔到。」忘記背後,繼續面對,射箭如是,做人如是。24年前危家銓被推落港鐵路軌,結果被列車輾斷右腳,但他大難不死浴火重生,24年後以一箭又一箭,編織出精彩人生。
每次做訪問前,我習慣於電子剪報資料庫把受訪者過去經歷略看一遍,一頁一頁,彷如展開畫軸,別人的高低起跌和風光失意都在上帝視角中一覽無遺。過去「危家銓」之名曾經陌生,但說到那年的墜軌意外,我卻依稀記得童年觀看電視新聞的報導片段,以及父母千叮萬囑在月台候車別站太前的畫面。有哲學家認為人生乃隨機拋擲的結果,事出無因亦無由,但於49歲的危家銓心中,一切也是上天安排,「好多嘢都講緣份,正如我今日坐喺到同你傾偈都係緣份嚟。」回想當年被精神病漢推跌,往事如煙,無怨亦無恨,但既然劫後餘生,人生有多一重意義,「咁多年嚟地鐵墮軌意外,大部分人都死咗㗎喇,好少係可以生存到,而家上天有咁嘅安排,我覺得係想我做啲嘢,例如做一個示範,畀人睇到就算有個大意外,都可以重拾返自己嘅生命,融入返個社會。」
出意外時危家銓不過26、7歲,日出工作,入夜進修,閒時組隊打棒球,曾奪兩屆香港公開賽冠軍,「我係跳紮紮唔怕死,乜都去玩,返完夜校食個飯又再去跑步,返屋企做埋功課瞓兩、三個鐘又起身返工,我唔攰架,我覺得有無限精力。」一場意外,人生由快變慢,但學習接受無奈又是生命中重要一課,「人生係慢咗,因為都快唔到,但我係覺得過程中,我可更加細味細嚼我做緊嘅嘢,慢咗落嚟又有另一種感受。」
「以前覺得行路好理所當然,當冇咗隻腳,先發覺行路唔係一件簡單嘅事。」
殘疾人射箭隊總教練馬再創說與其他隊友相比,危家銓律特別有上進心,對自己要求極高,但如此種種,全因他斷腳過後,渴望重新過上「普通人」的生活,「就好似你行一條直線,我就要繞個彎咁囉。」繞彎而行,他說得輕描淡寫,背後卻是一步一艱辛,「以前覺得行路係好理所當然,當我冇咗隻腳嘅時候,我先發覺行路唔係一件簡單嘅事。」即使穿著義肢,但有苦也是自己才知:義肢接駁位與皮膚長期摩擦,損傷流血無可避免;如遇凹凸不平的地面,身體為保持平衡,腳部肌肉自會調整遇應路況,然而義肢乃身外之物,稍有不察地面起伏,隨時會失足絆倒;此外肌肉原來會冷縮熱脹,每遇天氣轉變,義肢又會變得不合身,「凍天肌肉收縮,隻腳又會陷咗入去,變相最頂端個位又會磨到。」痛楚無止境,有人投降放棄,改用輪椅,危家銓不甘生活被限制,堅持忍痛套上義肢,砥礪前行重過新生,「有缺憾唔代表損失晒生存嘅一切,好多嘢係可以做得返。」
意外過後危家銓學潛水、學劍擊、照樣邀約朋友行山遠足,「我咪撐住拐杖去行,慢少少啫。」2008年他偶然在電視觀看北京奧運比賽,弓箭手的英姿教他心醉,「我覺得幾有趣, 反曲弓射70米,我一來覺得好有型,二來成70米都可以寫落個十分到,好有挑戰性。」他報名射箭興趣班,自此越練越投入,加入香港殘疾人射箭隊南征北討,2019年更於亞洲區殘奧資格賽奪冠,一圓奧運夢。為備戰殘奧會,本有全職的危家銓停薪留職十個月,每日朝九晚五全心訓練,每日最多放箭500回,他笑說那時舉弓舉至手軟,但為糾正動作,提升實力,再艱辛也在所不惜,「射箭動作好細微,但一個細微動作出錯,去到50米就會放大晒,呢個係佢好玩亦都係佢困難之處。」
他說過去練劍,最大變數在於對手,出劍互動,見招拆招;但射箭卻是面對固定箭靶,變數盡在自身,「係就係有對手要同佢鬥分數,但去到最後你都係同自己鬥,因為對手唔會干擾到你,你有你射佢有佢射。」電視轉播射箭比賽時兩靶並列,分數逐輪加上,營造刺激氣氛,但危家銓一上戰場,只要眼前靶,沒有身外人,「比賽嘅時候我係唔理對手,我專注佢嘅分數就代表我分咗心。」雖然身經百戰,但殘奧的氣氛卻教他坐立不安,「當時嘅感受係同其他比賽完全唔同,我都打過亞運、世錦賽,但都唔會有直播同咁大嘅比賽場地,真係好緊張,我成個人好似腳軟軟咁,好似企咗喺個好高嘅地方就嚟想跌。」結果他於男子複合弓公開組個人賽排名賽略為失手,排第30晉級64強淘汰賽,其後於32強不敵前世錦賽殿軍出局。總教練馬再創嘆如危家銓能保持平日狀態,成績定更理想,但危家銓倒笑看失利,揚言下屆巴黎捲土重來,「有今次嘅經驗我可以吸收,知道去奧運嘅心態會係點樣,射擊射箭運動員嘅生命週期係好長,因為年紀大啲,心態會靜啲冇咁衝動,出嚟嘅效果會更加好。」
「如果唔係意外我都唔會入到呢個圈子,唔會遇見到我太太。」
射手平日心無旁騖,但除卻殘奧舞台的氣氛使他忐忑不安,射箭場中亦有一人能叫他心花怒放。
初見危家銓,他眼鏡下的面容略帶嚴肅,即使持弓拍照亦是一臉拘謹,一笑即收,快門咔嚓咔嚓間,後頭突然傳來一把使人心情舒暢的滑稽女聲,「收腹收腹,記住笑得開心啲,擺多啲甫士啦。」旁人提醒那是危家銓的日籍太太敦子,現時擔任殘疾人射箭代表隊集訓隊的輔助人員,那邊廂再望危家銓他已忍俊不禁,眉開眼笑,笑得好不燦爛。敦子過去在家鄉練日本弓,來港在射箭場邂逅危家銓,一箭牽引情緣,「我初時唔知佢係傷殘人士,問佢『係咪隻腳整親呀?咁心急出嚟射箭嘅?』佢話小意思啫冇事,我話你行路唔方便就幫你掹箭啦。之後佢仲借支好大支嘅望遠鏡畀我用,其他朋友即刻話『危家銓平時唔會借畀人用架,因為支鏡好貴』,吖但佢又好願意畀我用喎。」這時危家銓本在前頭練習,明明已經舉弓,聽見敦子談起舊事,突然又笑瞇瞇回頭再望,他形容妻子如同開心果,風趣開朗的性格一直默默感染著他。臨行時我問這是緣份嗎?他微微一笑道:「都係一個安排嚟,如果唔係意外我都唔會入到呢個圈子(射箭),如果冇呢個圈子,我又唔會遇見到我太太。」人生萬事,就如眼前那箭靶一樣,白黑藍紅黃五色環環緊扣,凡人在靶前引弓瞄準,殊不知丘比特已從後放箭,一箭雙雕,直入心坎。
圖、文:洪量丰
原文刊登於Sportsroad Junior Issue#55